古風(fēng)
平生非達(dá)者,浩蕩塞其內(nèi)。
時對素心人,忘形宇宙大。
茲園面群山,左右環(huán)溪帶。
中有萬竿竹,蒼龍偃松蓋。
方干乃居此,佳興亦自邁。
到門儔侶熟,況值暑初退。
解衣縱清言,壺觴遂傾醉。
流飆沁荷岸,飛雪漱石瀨。
日落萬峰明,鳥聲一林碎。
須臾山月白,千里有微靄。
攀躋巉巖顛,極目流光晦。
眾星蒼然烈,河漢橫素界。
應(yīng)有羽衣人,乘空弄叆叇。
吾將謝諸子,去探鴻濛外。
吾黨有劉生,矯矯非常儔。
崛起榛莽中,顧盼邈九州。
其精走雷電,其氣騰螭虬。
化為九苞鳳,文彩鳴周周。
聲華赫然起,倒屣傾諸侯。
手握青蛇珠,口倒黃河流。
大人辟英風(fēng),小儒驚不侔。
豈謂滯功名,三十守一丘。
我如祖車騎,一鞭先君投。
馳逐萬里來,忽亦當(dāng)風(fēng)休。
常思同眠夜,起舞雞聲啁。
東行過齊魯,北走臨燕幽。
醉上黃金臺,脫卻青貂裘。
轉(zhuǎn)逢吳季子,邀買余杭舟。
遂乃逾梅關(guān),南去登羅浮。
茲山實(shí)仙窟,羽客時來游。
青蜺與白鳳,仙蓋何悠悠。
虎豹扼九關(guān),白日崦嵫收。
顧召許飛瓊,為我彈箜篌。
聲慘不可終,涕泗望十洲。
靈符既未佩,仙夢難為酬。
君今在何許,胡乃不我謀。
浩浩大江濱,遙遙南海頭。
精魂儻飛去,千里還相求。
久客無好懷,久病無好身。
苦思遂成夢,行行至我門。
門外何所有,桂樹羅青云。
入門何所見,四壁蒙荊塵。
上堂拜阿父,阿母喜出看。
汝行四五年,使母摧心肝。
下堂揖邱嫂,問嫂兄安存。
兄出猶未歸,語發(fā)淚潺湲。
回頭婦亦至,弱女隨牽裙。
嬌小不識耶,見我顏欲瞋。
婦言家中事,日益大艱難。
晨炊爨薪盡,暮汲井水乾。
親雖未衰老,那得無盤餐。
辛苦望君歸,豈為兒女歡。
又無囊中帛,何以慰晨昏。
信知遠(yuǎn)游苦,世路如波瀾。
得還聚骨肉,且復(fù)忘饑寒。
呢呢語未終,流涕雙闌干。
我心更悲痛,倉卒難為言。
頓足忽驚寤,依然旅館間。
攬衣有余淚,舉目無一親。
反疑夢中實(shí),未覺此地真。
徬徨中夜起,腸轉(zhuǎn)如車輪。
去住兩復(fù)難,飲恨千萬端。
不知云中雁,早逐春風(fēng)還。
空山老樹爭奇芬,冬寒吐枝如噴銀。
又如蓬來作香國,千樹萬樹瑯玕新。
有客五年來海濱,夢寐不見江南春。
繁花明艷忽照眼,對此不覺清心魂。
何來壯士夜到門,花前下馬徑入軒。
虎行鶚視氣軼群,問我得非姚公孫。
語君一事君當(dāng)聞,尚書當(dāng)日忠且淳。
治獄平反多寬仁,危坐秉燭入夜分。
案牘之外惟一身,我時突出當(dāng)階陳。
要公鐵筆為屈申,左出珠衣右按巾。
匕首半露無逡巡,尚書顧叱生怒嗔。
吾不畏死愛汝珍,如山之案不可翻。
試君不動見公真,再拜一躍出重閽。
受吾賂者不復(fù)記,即已白晝亡其元。
邇來事經(jīng)百余載,見君仿佛尚書親。
我聞此語驚且欣,人耶仙耶莫敢詢。
又言尚書貌絕倫,豐頷大顙七尺身。
當(dāng)時儕偶四五輩,各已湮沒歸荒原。
俠骨不死獨(dú)我在,邀游日遠(yuǎn)遺垢氛。
對花發(fā)興氣益振,手出二丸赤白分。
擲空化作雙龍文,騰身起舞不動塵。
左決右蕩力勢均,初見長虹交青旻,雌雄蜿蜒杳入云。
漸作團(tuán)風(fēng)變霜雪,鏦鏦鐵響寒侵人。
卻愁梅花急摧落,瓊英玉屑飄繽紛。
是時天冷月半昏,參旗倒卷星焞焞。
花光劍光兩不辨,一片白到蛟龍奔。
生平快意此為最,心搖目眴不能言。
吁嗟此技妙入神,所向何止當(dāng)千軍。
舞罷入坐余火溫,烹茶巨枕為君吞。
眼中奇士惟見君,我誠寥落不足云。
君言世事苦顛倒,肉食之輩徒膻臐,一發(fā)之義垂千鈞。
名公子孫慎自愛,寧為諤諤無訚訚。
感君此意敬再拜,梅花為證書吾紳。
海船之大如小山,掛帆直在青云間。
船頭橫臥曰杉板,板上尚可容人千。
我始見船頗疑怪,緣梯拾級心懸懸。
好風(fēng)人眾不得駛,坐待海月迎潮圓。
初行金廈猶在眼,橫山一抹如云煙。
放洋漸遠(yuǎn)不可見,但見八表銀波翻。
日光慘淡晝無色,夜從水底觀星垣。
水天空濛只一氣,我船點(diǎn)黑如彈丸。
清晨無風(fēng)浪千尺,何況月黑風(fēng)狂顛。
到此心灰萬慮死,呼息莫辨人鬼關(guān)。
舟中??妥勑?,白發(fā)宛宛披盈肩。
自言逐伴五十載,海中往反當(dāng)營田。
西窮紅毛東日本,呂宋祿賴門庭前。
尸羅飛頭食人穢,呵囒空際行天船。
隨潮之禾本盈丈,徑寸米供千人餐。
夷王好貨黷無已,國中生死惟金錢。
就中最富咬??吧,樓居服食侔神仙。
利重不覺輕性命,往者十七無生旋。
我問翁今歲如許,應(yīng)多阡陌橫云連。
客言不幸時命乖,雖有銀粟無兒孫。
前年買兒作假子,飲博百萬盡棄捐。
如今身老無歸處,海上風(fēng)濤竟日眠。
我聞客言三嘆息,世事紛紛那可極。
我今渡海胡為乎,歌成海舶淚沾襦。
① 此詩又載賴子清《臺灣詩醇》、陳漢光《臺灣詩錄》。
生平常怪方士言,蓬壺方丈瀛海間。
謂是大言誑人主,世豈真有三神山?
幾年作宦來臺灣,東過滄海窮煙瀾。
扶桑枝紅掛朝日,珊瑚樹綠充庭藩。
澎湖時時出琪樹,高者盈尺聲璆然。
四時花橤開未歇,夏梅春桂冬桃蓮。
長年暄暖無霜雪,老死不著棉裘氈。
山中之人木末處,下者亦在蒼崖巔。
食無煙火況炊爨,男女赤足垂雙環(huán)。
頒律不到周夏正,豈有隸首窮其年?
洪蒙以來到唐宋,不與中國人通船。
漢初尚未開閩粵,此乃荒島盤云煙。
或者昔人偶泛海,飄風(fēng)一至疑神仙。
愚民自誤誤世主,妄思人可壽萬千。
豈知世果有此境,但無藥草能朱顏。
若令皇武在今世,不待晚歲憬然翻。
我為此歌傳世俗,沈迷聊破千年關(guān)。
天風(fēng)作海濤,六合恣一吹。
巨浸淹北斗,何處著大地?
飄飄斷梗流,溟涬將安致?
鴻蒙忽已遠(yuǎn),莫問開辟意。
苒苒優(yōu)曇花,業(yè)風(fēng)偶飄墜。
一沾道傍污,素質(zhì)委泥漬。
蹂躪何足道,惜此天人瑞。
達(dá)哉莊叟論,齊物以為志。
長夏忽霖雨,驕陽避輕雷。
瓢風(fēng)濕井干,白石滋莓苔。
佛桑紅未休,芭蕉綠尤佳。
起視蘭與蕙,何時已先摧。
羲皇闡苞符,天地相胚胎。
陰陽有始終,序物徒盛衰。
誰能問消息,悠悠使我哀。
至人游八極,搏弄日月光。
不入生死途,寧有哀樂方!
與化無終盡,何物可頡頏!
所以老釋徒,念此輕侯王。
或言學(xué)不至,時亦有所傷。
木槿慕大椿,鷦鷯效鳳凰。
物理非一致,大小不相量。
斯言孰是非,萬古終茫茫。
久生若浮云,來往任所寄。
況乃憂患中,托身君子契。
使君經(jīng)國彥,植身圭璋器。
締交重金蘭,問言別涇渭。
臺洋古荒服,圣代所新置。
開辟千里疆,閩粵賴屏蔽。
九重咨守牧,惟君實(shí)干濟(jì)。
永念民番憂,抗言陳大計(jì)。
簿書常午夜,妻子惜況瘁。
盜已靖萑苻,軍還罷烽燧。
瑩也江海人,狂直疏世事。
愧乏鸚鵡才,風(fēng)塵久淪棄。
吾師開幕府(逯樓尚書),閩浙實(shí)總制。
知弟莫若師,居常發(fā)深喟。
此非一世才,諄語自韜晦。
君能置腹心,蒙敢吝微技。
既鼓邯鄲瑟,時下雍門淚。
忘形到爾汝,禮豈為我輩!
冬夜非不長,語多猶少寐。
焦冥游溟渤,自此快心意。
胡乃遠(yuǎn)別離,又向長安市。
陳遵轄再投,徐稚榻幾敝。
世事苦牽促,一朝遂分袂。
贈我橐中裝,千金概然致。
諄諄商出處,夷險問身世。
強(qiáng)壯服官年,遐哉他日志。
春風(fēng)三月花,嬌鳥弄聲碎。
劇飲且歡娛,何惜千杯醉!
滄波萬里去,浩浩天無際。
安得素心人,同鼓中流枻。
① 此詩又載陳漢光《臺灣詩錄》。
因循海外客,乘春得歸遂。
三月掛蒲帆,豈不競便利。
海平若明鏡,毛發(fā)紛可計(jì)。
已去毗舍城,澎湖到天際。
舟人笑語喧,金廈一瞬至。
北風(fēng)橫作惡,忽爾掀大地。
波濤起萬峰,一落千丈勢。
我艘如一葉,上下不自制。
舟子散發(fā)呼,坐客昏如醉。
嘔吐苦萬狀,魂驚膽欲碎。
皆拚葬魚腹,誰復(fù)謀生意!
我眠昧昏旦,屈伸擁一被。
漸覺狂風(fēng)輕,山色橫空翠。
不知地何許,且喜舟前峙。
舍舟競奔岸,相聚如再世。
三日至潮州,喜極翻成涕。
方生獨(dú)矯矯,頗有凌云氣。
攜手登江樓,村醪聊自媚。
群山擁翠鬟,一郡雄百雉。
上窺百粵關(guān),下覽韓江寺。
昌黎百代人,得失一時事。
昔時瘴癘鄉(xiāng),異日繁華地。
歌舞競樓船,酡顏擁珠翠。
古今猶一息,江山更興廢。
有意訪逐臣,無心問佳麗。
蕭條木蘭花,檻外發(fā)深思。
明滅亂離中,莽蒼陽光晦。
何時眾陰消,一奮金烏翅。
光燭大九州,斯文不終墜。
酒闌發(fā)清興,狂笑恣一吷。
深憶賢主人,終始無相棄。
奴子戴昆,從余于臺灣,親見余數(shù)平南北路之亂,及英夷犯臺,籌防十七???,擒斬黑白諸夷事。后被逮,復(fù)從北上,入刑部獄。返桐城,入蜀,奉使乍雅,至察木多,險阻患難無貳心。在蓬州休息未二年,而余乞病歸,不能豢養(yǎng)之矣;乃托之于胡觀察。將行,出箑乞書。余不能書,昆所知也。昆曰:冀異時見手跡如見顏色耳。感其意,書而予之。昆無便捷材,而忠謹(jǐn)可取,為詩遣之。
仕宦誰最歡,家人及奴婢。
豈惟飽暖求,亦有輕肥喜。
爾昆亦胡為,相從乃異是。
家本滄海東,生無便捷技。
從余困鞍馬,親見軍中事。
南北討亂民,防夷筑烽壘。
海氛幾年靖,幸未亡一矢。
扶病治軍書,中夜輒數(shù)起。
兇夷既受縛,觳觫若羊豕。
海外全境完,大吏或怒視。
時事局已成,孤臣志則已。
喘息曾未蘇,盤帶遂三褫。
檻車實(shí)顛沛,囚服敢言恥!
獄成幸免戍,入蜀更奉使。
冰山與雪窖,負(fù)痛入骨髓。
已覺脛無毛,數(shù)見呼庚癸。
惟爾實(shí)相從,艱難僅不死。
前后幾十年,辛勤未一弛。
旦夕遭呵罵,或未免鞭棰。
面無色怨嗟,背亦無訾毀。
貴賤常異交,安危不同理。
翟公門上書,今古慨同軌。
惟爾以拙誠,一意相終始。
我發(fā)已全白,爾歲未三紀(jì)。
蓬州始安居,酬賞尚有俟。
病罷我則歸,豢養(yǎng)今已矣。
負(fù)爾非一端,患難徒相倚。
爾望本不奢,聊以勸義士。
相知有胡公,清峻善臧否。
許爾入廡下,安寘及妻子。
勉事新主人,貞勤當(dāng)自矢。
長言述爾事,歲月易流駛。
百年會有盡,臣仆咸視此。